我开始关注章师，是因为叹服他的文章。然而，直到美院七十年校庆的教师特展上，才第一次看到他的书法原作。我并不认为文章好书法必好，但章师的系列作品，除一幅我难以理解的，一望就是老到笔力中又浸透着一股异乎寻常的书卷气，如同一个气场，把我镇住。精彩的展览，我往往去两趟，而那次展出截止日的午后，那个神秘的气场吸引我第三趟跑去再看。入师门后，陆续观摩到更多的章师新作，有蝇头小楷、也有擘窠大字。不仅能感受真切的墨迹，还可听到他的简析。细细体味，总感觉章师的字里可品读的东西无穷，既俊逸流动，又深厚静穆。直观的固然是笔法，可是动作的韵致归到根本还不是书家内在的气息吗?陆维钊先生作字极具个人体势，受其创造精神的影响，章师的个人面貌也非常鲜明。笔法自多承接，生命元气充盈亦属共通，却仍明显区别于陆先生。且章师总体风格下的样式丰富，或端庄如坐佛、或流转似太极，大字作品更独出机杼、意味隽永。这在现当代书坛，并不多见。

　　我曾尝试以较多的词句来描述章师的书法，结果终不若章师微言大义、反复强调的“清、厚、奇、古”四字来得更贴切而完整——“书有骨始清，有筋方厚，用笔与结构有出人意表之美则奇，古雅则全凭学养，四者备而杰作成。”试以他身体力行的佳作衡量，方知言无虚发。章师书法集自序的题头，引了一句陆先生说书法可比生命体之美的话，而作为章门弟子，我则将“清厚奇古”奉作研习书艺之终身圭臬。陆先生和章师的高度，对我最是无形的压力与鞭策。

　　虽然章师主要精力花在书法实践上，但其著述绝对非同凡响。当今故弄玄虚的花样高论至为可恨，章师即便也不乏谈观念与概念的文章，却能言之有物。《“心画见君子小人”辨》层层廓清，最后水到渠成，鲜明提出书家应该“人以书重”。他近年就“清、厚、奇、古”逐一阐述而成的专文，把对原本玄奥概念之深透领会，参以古人言论加以梳理，条分缕析地解说，读者越读越明了。章师更多论书法或剖析当前文化现象的文章，逻辑严密，每出独见。《陆维钊书法论》提出的大师标准实实在在，对笔法的解析尤其具体精微，紧扣作品的结论毫无浮夸之词。该文以及连载后的那场论争，不只引导着人们认识陆先生的成就，还提升了读者对大师标准、书法核心等问题的思考。《再说慎言“国学大师”》、《从〈孙子兵法〉到〈三国演义〉》等文，更针砭时弊，如警世鸣钟、振聋发聩。扇风、跟风均司空见惯的时代，此等思想者文字何其难得。

　　章师之文义理精深，而又深入浅出，表述相当精彩，且时含幽默。早年对古汉语就颇有研究、最能古雅遣词的他，有时也不避流行语词，不拘一格，见情见性，游刃有余。如他《中国传统书法与中国文化》文集自序云，书法是“慢熟”艺术，偏偏遇到“快吃”的时代，这类例子书中比比皆是。他发明事理，每每善于从日常生活中取譬设喻，总似顺手拈来，实则归于理解之透彻。如将标榜个性者的字反而雷同比作“好象四五胞胎分不清”，批脱离书法本体大谈文化之风大炽、“书法本体压在角落里瑟瑟发抖”， 又如以油漆工某动作参悟笔法，不胜枚举。无不贴切或一针见血，甚至令你醍醐灌顶般顿悟。说陆先生书艺“名不副实”、沈尹默解放后的努力使中国书法总算“不绝如缕”，均言简意永，既点出史实，又浸含感慨。又如“没有共性就无从交流;没有个性，不必交流”，个性过度就成傻子、“就是傻子、疯子还有共性”，因为精神病学家已经把他们的共性分别归类好了，令读者会心一笑。 又如“在网上，大伙……也可恶意攻击，能满足人性不同之需”，幽默诙谐地传达其言外立场;而他2000年提交世界易经大会的论文结句：“直到现在，我还未曾听得一句比‘人总是要死的’这句话更真的话”，简直令我忍俊不禁、拍案叫绝!……诸如此类，尤能生动地深刻，意味盎然，非大睿智者断不可及，读来顿觉痛快，并能经久不忘。

　　作为严厉的明师，章师有着中国传统师长的可贵风范，尤重因材施教与训诫。我和牛子是他同时招收的博士，训导有别。牛子悟性超人，且年方二十即从章师习书，受教已多，扎实深入;而我长期涉习驳杂，书法底子与牛兄自不可同日语，况忝列师门时，年已蹉跎。章师指导牛子，如做回锅肉，稍稍开拨，温火为主;训导我，如做现烤肉，恨铁不钢，猛火为主。性情中人之章师，对弟子固然不乏痛快批责，我自身从教多年，亦属性情书生，遂尤能理解，戏谓之“刺激疗法”。陆先生视章师如子，章师对我们也不见外。当今多数高校，教师迫于学生评教压力极少批评学生，遑论责斥，育人效果大打折扣。在我看来，漫谈与训诫是文人课徒的极好传统，是最鲜活、最民族的教育方式，若干年后我最珍视的，或许反倒是章师即兴漫谈或训诫之无数画面。章师还特别注重对弟子日常细节的观察与调教，我同样理解：日常行为调理可助心性内气的改良，而书为心画，或当相应有所改进的。章师接人待物、举手投足之间，无不是学问。处境大不同的我，即使难以效从，至少能增益见识与思考。

　　章师对弟子也绝不乏慈爱，工作、婚姻、经济状况以至衣食住行诸端，均有过问……此类事不敢多写，恐章师瞪眼：“你酸不酸?”呵呵。

　　章师是一本清厚奇古的大书，以上仅是我初步的浅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