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5年，我有幸进入中国美术学院，从章祖安先生攻读书法学博士学位。章先生自六十年代中国美院创办书法专业始，就作为陆维钊先生的助手参与其中。几十年来，先生在继承陆维钊、沙孟海等诸位前辈书法教育思想的基础上，又形成了自己深邃独特的书学思想。

　　毕业后，每每思及先生教诲，深感有必要把求学期间所记笔记整理成文，一则是为了梳理跟随先生学习的所得所悟，深化自己的理解和认识，借以督促、鞭策自己，二则是为了让广大书学同道更深入地了解先生的书学思想，亦可从中获得教益和启发。此文是其中先整理出的一小部分。

　　一

　　书法界大都知道章先生提出的书法美学四标准“清、厚、奇、古”说，此说对廓清书法界的审美误区(当代书法审美呈多元形态，但多元也往往带来混乱)有很大的作用，成为当代书坛振聋发聩、切中时弊的指导性原则之一。当然，要达到这些标准不是一蹴而就的，必须先抓住书法艺术最根本的核心问题。

　　什么是书法艺术的核心问题呢?在求学期间，先生给我印象最深、最让我深思的一句话就是：“我的理论就是‘力量’。”此话，我暂简要命之为“力量说”。先生强调书法要体现“力量”，确实是抓住了书法艺术的核心。古人论书亦多言及笔力，如卫夫人的“多力丰筋者圣，无力无筋者病”，王僧虔“古今既异，无以辨其优劣，惟见笔力惊绝”，唐太宗临古人书的“不学其形势，惟在求其骨力”，刘熙载评价王羲之的“力屈万夫，韵高千古”等，都是看到了“力”的重要性，但前人浩瀚庞杂的理论、连篇累牍且多是华美富丽的语言，往往淹没了这些重要的精粹论述，后学者如缺乏识见和披沙拣金的功夫，往往会迷惑而不得要领。而先生用朴实、简洁而又直逼要害的一句话，反而胜过许多道理，让我豁然开朗，明白了蕴藏其中的真谛，找到了攀登书法高峰的途径。

　　仔细思考这句“力量说”，再联系先生的“清、厚、奇、古”四标准，我发现二者的关系从根本上讲是一致的。“力量”体现在用笔上，用笔有了“力量”字才能有筋骨，有筋骨自然就易生成“清”、“厚”，然后加以多方面的修养而渐次可得“奇”、“古”，这样就能实现一幅佳作的综合要求，可见“力量”确实是书法艺术的关键所在。

　　二

　　章先生对前人先贤书法的认识独到而深刻，尤其对陆维钊、沙孟海等先生书法的认识更是不同常人。比如先生1996年发表于书法报上的《陆维钊书法论》中，对沈尹默、马一浮、李叔同、王蘧常及陆、沙等各位先生的评价分析，以理服人，情真意切。我随先生学习期间，听闻先生日常所论往往言简意赅，发言必中。每每回想，启人暇思。

　　一次，我随先生经过中国美院旁边的潘天寿纪念馆时，看到沙孟海先生题写的“潘天寿纪念馆”六个遒劲有力的榜书大字，先生说了一句“沙老这几个字写得好，有弹性”。听到先生此言，我心中触动良深。我经常出入学校经过这里，常常会驻足欣赏这几个字，只觉其好，但对其妙处尚不能悟透。聆听先生解说后，我以后再瞻看沙老这些题字，感觉每个字确实充满了张力和动感，其富有弹性的笔画，使每个字几乎都活了起来，富有生气和活力，使人观之而不忍去。毕业后，我还常常回想先生说过的这句话，颇有所悟。先生说的“有弹性”，正是看到了沙老书法的一个重要特点，即沙老书法深得颜鲁公“筋书”之精神，故而显得遒劲雄健，深淳坚劲，亦正是由于笔画富有筋力，因此沙老书法才具有陶铸万象、隐括众长的丰富内涵。

　　最近研读先生刚出版不久的《黄石斋逸诗》，看到骆恒光先生撰写的序言，其中写道：

　　祖安先生告我：欲其书最终落在“糯”字上。窃以为“糯”字恰如其分地道尽他的书法特点。“糯”是学问修养，是内含之美，是神融笔畅，是不激不厉、风规自远之中国传统文化精神。

　　这段话对章先生的书法追求有深入的理解，特别是对其中“糯”字的解释非常精辟，“糯”与“有弹性”是有共同之处的，两者实际都是强调书法美的本质所在。联系起先生对陆、沙等先生的评价，加之几年来我对先生书法审美追求的不断深入了解，感到先生的书法思想确实是建立在对中国文化的深刻理解基础之上，技道并重，尤重内涵、重文化、重精神，故先生所思所言，皆能给我辈以启迪。

　　三

　　先生在文章中宣称自己是“笔法中心论”者，强调“用笔”对于书法的重要性。在给我们上课时，多次指出写字时要注意“调锋杀纸”，告诉我们下笔时笔锋要像“锥子一样扎进纸里”，强调这样写出的线条才会遒劲有力。先生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为了让我们明白，还伴以形象的动作，使人印象深刻，铭记难忘。先生强调下笔要“杀纸”，此实质就是要求中锋用笔，因为中锋用笔是书法用笔的最根本笔法。这样写出来的字才会不飘浮、不软弱。不仅如此，笔要像“锥子一样扎进纸里”，则是要求笔能入纸，这样笔墨才有立体感，才见精神。

　　古人书论中也屡见强调中锋用笔的论述。如蔡邕《九势》中所提到的“令笔心常在点画中行”，就是要求中锋用笔，但其中缘由和具体操作中如何做到，却需要我们自己去摸索、去体悟。其它我们所熟知的古人书论中关于用笔的经典理论中，常常提到“锥画沙”、“屋漏痕”、“折钗股”、“印印泥”等词语，前人多解释为与用笔有关的形象描述。但这些词语由于语焉不详，并没有说清楚如何运笔才能达到上述效果，加之后世解读的多样，使人仍不知所云，且越来越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(古人也常有把书法技法神秘化的倾向)，对我们理解和传承古人笔法并无实质性的帮助。先生通过明白易懂的比喻，通过生动形象的语言和动作，把中锋用笔的要领一下就解释清楚了，如醍醐灌顶般使人茅塞顿开。

　　四

　　大家都知道，书法离不开中国文化的丰厚土壤，如果把书法从传统文化中剥离出土，它就失去了灵魂，成了无源之水、无本之木。先生无论对传统文化或是对书法都有精深思考，因此，尤其注重文史对书法的奠基、塑养和熏陶作用。

　　跟从先生求学的第一学期，先生布置的作业之一就是要撰写三篇论文，三篇的主题分别是关于孔子的“仁”、韩非子的《五蠹》和一篇书法专业论文。可见先生是把书法教育置之于中华文化的大土壤之中，让我们撰写与孔子、韩非子有关的论文，实际就是引导我们学习书法的同时多读古代经典，深入理解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，把这些作为书法学习的根本和前提，让我们明白书法艺术与中国文化的关系是血脉相连、不可分割的，而不是仅仅就书法而学书法。

　　特别需要提的是，先生以孔子的“仁”作为一篇论文的主题，应该是大有深意。先生希望用儒家思想的“核心价值观”来给我们的书法学习引路。从历史的发展看，书法很早就是儒家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，从孔子的“六艺”之教开始，书法实际上就成为古代知识分子治学修身的一部分，书法学习是为了更好地实现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理想。从大处说，学习书法，首先要有传统儒家知识分子胸怀天下的理想，要有高远的志向和高尚的情操;从小处看，儒家的文化观、审美观也一直规定着书法艺术的方向，是书法艺术审美价值的源头活水。

　　先生身上深深凝结着传统儒家知识分子的精神。他自幼熟读经史，后就学于杭州大学中文系，出姜亮夫、夏承焘、王焕镳、陆维钊诸先生门下。二十多岁就在《中华文史论丛》上发表较有影响的学术论文。在精研书法的同时，一直重视传统文史之学，实是看到了传统文史、特别是儒家文化与书法的源流关系。在1999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《章祖安书法集》中收录了先生1992年书写的一幅《座右铭》，其内容为：

　　身端重，意安定，色温雅，气和平，语简切，心慈祥，志果毅，机慎密。

　　通过这幅《座右铭》的内容，我们可以看到先生对儒家思想的理解和人生追求。先生言传身教，期望我们在学习书法艺术的同时，也能够培养高尚的志趣，努力传承中国文化的精神。

　　五

　　章先生的书法艺术自成一格，一般人不易看懂。我最早看到先生的书作，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在一本书法集上初次拜读先生的书法，当时实在是没看明白，也并不认为很好。现在想来真是汗颜。在杭州跟随先生求学期间，听别人谈论先生的书法，也碰到过和我当年一样不以为然的情况。

　　一次，与一位同学聊天时，他很真诚地说，章老师的书法很高，但有些字的结构不很美，好像章老师对结构不是很重视。但根据本人几年求学的体会和对先生书法作品的日益理解，我认为先生对字的结构非常重视，但他重视结构有自己不同凡俗的见解，他在《陆维钊书法论》中说：

　　我是笔法中心论者，以用笔为书法技法之第一要素，又以为结构源于用笔。

　　可见，章先生对于结构的认识是从用笔出发的，认为结构与用笔紧密相连，不同的用笔自然会产生不同的结构。先生重视结构，不是仅仅注重外在的对称、均衡、开合、欹侧等显性结构特点，而是更加注重结体各笔画之间的往来映带、内在的韵律和节奏。章先生在其书法集自序中选录了其老师陆维钊先生的一段话：“艺术的书法，可以比之为有生命的东西(人为代表，树之硬，石之稳，皆拟人)的姿态、活动、精神、品性的美。”章先生把这句话作为他自序的题记，说明先生认为这句话也体现了自己的书法追求，它揭示了书法本质的美，其中的“姿态、活动、精神、品性的美”，不也包含了书法的结构之美吗? 而且先生所指的结构的美是动态的，不仅是指“姿态”、“活动”，更重要的是它和“精神”、“品性”的美是不可分割的，是蕴含了深刻内涵的结构美。

　　此文完成之际，又于2010年12期《书法》杂志上读到章先生《书法美简述》一文，文中先生详细解说了书法艺术美的三要素：结构、用笔、神采，并深入阐释了书法艺术只有具备了力强、势盛、意深、气满等元素，才能给观者以美感。读罢此文，觉得自己这篇拙文对先生之书艺书学的解读实在是浅陋得很，祈望先生不罪。